涿州城东北方十五里处,有着一处小山,小山不算大,也不算高,但树木却十分茂密,在夜色中,从山下眺望山上,总能感觉到一种莫名地狰狞。然而此处偏偏有个不错的名字,唤作打狼山,至于名称来历,已不可考。
幽州与涿州之间的官道,正是绕着打狼山而过,是以从山上往山下望来,能看清前后全道。若是幽州、涿州之间发生战事,那么这等地方,就正是所谓兵家必争之地。
幽州与涿州的确正在发生战事,但幽州的李嗣昭、李嗣源二将,连带重获自由的高思继兄弟如今被团团包围在幽州孤城已近三月,这打狼山也就没了什么作用,刘仁恭的兵马早已撤走,除了各地守备之外,全军集结幽州城下,打算死围。
今夜的打狼山上,有一些不速之客不请自来。与此前刘仁恭派驻在此的军队相比,这些不速之客人数不算太多,百五有余,二百不足,领头的那人与众人一般穿着黑衣,身材略瘦,十分年轻,白面无须,细看居然还有些稚嫩。
他身边挨得最近的那名随从,魁梧高壮,脸上有条伤疤,在这月初时朦胧的月色下显得格外狰狞肃杀。
这二人,正是主持营救幽州李嗣昭等人的冯道与阿蛮。
少时,从山下传来马蹄声,冯道看了阿蛮一眼,后者立刻朝身边的几名牙兵一招手,上前查看,来人一共三骑,也是一身黑衣。打头那人一看阿蛮等人,刷地一下翻身下马,抱拳道:“元旅帅,一切顺利!”
阿蛮面色一缓,点点头,沉声道:“且去歇息,一会儿便要有一场苦战了。”
那三人一齐抱拳应是,各自牵马到一旁歇息去了。
阿蛮回到冯道身边将情况告知,冯道抬头看了一下夜色,道:“最后检查一下几处火神液的安放,还有军械监提供的那个‘导火索’。”他微微一顿,轻声道:“今个虽是晴天,但军械监的‘技术督导’再三强调导火索不能受潮,此次接应幽州之事事关重大,我辈万万不可轻忽大意,要是坏了节帅大计,谁都吃罪不起。”
阿蛮在军中时日已经不短,性子似乎比过去沉稳了许多,闻言也不多说,应了一声,便自领人下去检查了。
冯道深吸一口气,再次抬头看了看月色。他身旁不远处一名黑衣男子语气平静地道:“冯书记不必担心,今夜月光不亮不暗,正适合设伏。”
冯道苦笑道:“周五郎说的是,不过某非不知今夜正好设伏,只是……多少仍有些许紧张罢了。”
那周五郎点点头,道:“冯书记初次独当重任,有些紧张倒也可以理解,不过冯书记,有句话某不知当说不当说。”
冯道立刻道:“五郎久为老师‘十三亲卫’之一,有什么话但说无妨。”
周五郎道:“某随节帅四年有余,一直是节帅牙兵,在这四年多时间里,节帅遭遇无数在我等看来根本就毫无办法应对之难事,然则不论是危险还是急迫,节帅从未在某等属下面前表现出半点为难,更别说紧张仓皇、手足无措等情况。正是因为节帅这般镇定自若,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,因此我等亲随也便丝毫不乱……书记当知,节帅能有今日,实非幸致。某知冯书记你常以节帅为范,平日里严于律己,宽以待人,于学业也足够勤奋刻苦,只是这镇定自若……”
冯道闻言,面色一肃,拱手行礼道:“周五郎指点得是,冯道谢过。”
冯道乃是李曜亲传弟子,又是河中节度使府掌书记,周五郎哪敢受他全礼,他吃了一惊,连忙避身回礼:“冯书记万莫折煞了某这等粗鄙之辈。”
冯道摇头道:“不然。子曰:‘三人行必有我师’,周五郎,你方才这话说得极是,某为之谢你,有何不可?”
周五郎知道冯道这人对礼节方面十分严肃固执,见他坚持,也就笑了笑,随口应了。正要再说什么,忽见得阿蛮带人匆匆跑来。冯道和周五郎同时面色一变,冯道开口问:“阿蛮,可是二位将军突围来了?”周五郎却凝神一听,道:“看来二位将军突围颇为成功,至少带来了四千骑兵。”
阿蛮已然操了狼牙棒在手,凛然道:“牙兵斥候来报,前方来了数千骑兵,打着火把,扬河东李字旗,料来正是二位将军至矣!”
冯道霍然挺直腰板:“好!斥候可有报告后方追兵情况?”
阿蛮摇头道:“我等人数有限,牙兵斥候发现二位将军人马之后立刻赶回打狼山,准备收网‘打狼’,未曾报告后方追兵情况。”
冯道不动声色,点点头:“那么,二位将军离此尚有多远,何时可至?”
阿蛮略微迟疑,周五郎见状插嘴道:“这个不必问了,半刻之内必然赶到。”
冯道心中暗道:“阿蛮虽然武艺精进极快,战阵经验较这些老兵却是差了。”当下一挥手:“各就各位,布置火神液,未得我号令,切不可点燃引线!”
“喏!”
“喏!”
三里外,李嗣昭骑在马上一边小跑,一边猛地转头,问道:“高将军,你看前方那山,可是约好的那座打狼山?”李嗣昭脸色还算精神,就是有些胡子拉碴,显然这段时间他的日子过得颇为紧张。
高思继反倒比他的状态还要好一些,此时答道:“不错,此处正是打狼山,某当日来此行猎不下四次,决计不会记错!”
李嗣昭大喜,朝身边的李嗣源道:“好得很,围我四月,仍叫我等逃出生天,某倒真想看看刘仁恭此时脸上是何模样!嘿,邈吉烈,咱们这就上山!”
李嗣源微微伸手一拦:“九兄谨慎些,先亮了那个什么‘信号弹’再上山不迟。”
李嗣昭一拍额头:“若非你提醒,某还真要忘了这一出……牙兵,点了河中送来的那三颗叫做‘信号弹’的爆竹!”
牙兵应声,掏出信号弹,就着火把点燃,猛地往天空一掷,那信号弹忽然爆了开来,发出与众不同的白光。
随即,山上也忽然亮起三颗信号弹。李嗣昭哈哈一笑:“果然是他们!可道这娃儿才多大岁数,正阳还真敢用他!”
李嗣源微笑着,道:“出人意表,才是正阳。”微微一顿,又道:“牙兵,传令下去,山上陷阱十分危险,上山一定要跟紧向导,若是走岔路丢了小命,枉死城中可别说是我李嗣源未曾提醒!”
“军使放心,已然说了三遍了,再不记得,那就是活该去枉死城点卯。”
一名商人打扮的男子打马上前,朝李嗣昭、李嗣源、高思继、高冕一抱拳:“诸位将军,请随某来。”说罢头前带路。此处乃是野山,山上本无道路,此刻又是夜间,抬眼看去哪儿都是一个模样,也不知这人如何辨识道路,带着李嗣昭等人一行,弯了几道拐,绕着上了打狼山。
走到最后的河东军刚刚上山,几乎还在半山腰时,身后的马蹄声就已然清晰可闻,果然是刘仁恭的追兵到了。不过今夜李嗣昭等人突围而出,也就等于是放弃了幽州,刘仁恭父子与单可及均已入城,派来追击的追兵,主将叫夏侯景。
夏侯景见李嗣昭等人领兵上山,虽然看似隐蔽,却被自己发现了后军的“尾巴”,当下哈哈大笑:“世人都说沙陀了得,我看不过如此。李嗣昭等人夸称名将,竟然才跑了几十里路,便力有不逮,只能逃进山上躲藏,真是可笑!诸军听我号令……上山!”
一名副将提醒道:“军使谨慎,李嗣昭等人颇经战阵,如此夺路而逃之时竟然上山,其中或许有诈。”
夏侯景摆手道:“他们在幽州被围了三四个月,城中粮草估计早已吃尽,要不然怎么突然杀出突围?这些人没准连马都喂不饱,如何能逃得远了?这山上的野草虽不适合喂马,但情急之下他们却也讲究不得,我等若是踌躇不前,他们的马匹吃饱,可就不那么好追了……功劳就在眼前,就看谁有本事拿到!冲啊!”
山上冯道已于李嗣昭等人见面,匆匆说了几句,冯道便面露喜色:“他们果然踏进了埋伏!此来追兵主将不知可是单可及,若是将他烧死在此,可就为大王出了一口恶气。”
李嗣昭摇头道:“来人当非单可及,单可及虽号勇将,却也不曾这般冒死,看他们这轻兵冒进的模样,没有半点章法,这追兵主将恐是夏侯景那厮。”
高思继银枪一挺,跃跃欲试地道:“看这情形,某等只要反身冲杀一阵,连蒲帅的那个什么……都可以省了。”
冯道笑道:“高都指,火神液是节帅特意运来要派大用场的,此物的威力,高都指稍候便可亲见。”
高思继笑了笑,看来并不怎么放在心上:“既然如此,某今日便开个眼界,瞧瞧蒲帅的杀手锏究竟何等惊人。”
冯道看了一眼山下,转头问一名紧张注视燕军动向的男子:“张技监,敌军已至,火神液可要引爆?”
张技监微微摇头:“再稍待片刻。”冯道等人只好耐着性子等着,高思继兄弟眼神一交,都是哂然一笑,他二人燕地豪杰,从来未将这种“神神道道”的事放在眼里,至于火神液这种东西,在他们看来无非也就是一次火攻中所用的火油,有何了不起的?
突然,张技监大喝一声:“快!点燃导火索!”
冯道全身一振,振臂高呼:“引爆!引爆!”
滋……滋……滋……
打狼山上多处地方响起了轻微的声响,燕军刚才听见张技监和冯道的高呼,也微微觉得有些不对,夏侯景大骂:“这山上的树长得忒密,李嗣昭他们怎么走的路!……什么声音?”
回答他的是一道冲天的火光,他还未曾反应过来,就发现自己忽然飞上了天,树顶居然在自己脚下了,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,他听见了“砰!砰!砰!”数声巨响,然后……就没有然后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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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事情便是这般了,屯田军士、百姓偷逃日益严重,营田军、民也多诉苦,若是节帅府依旧坚持这些法令,恐怕今后屯田、营田,只能荒废了……”
“监军所言甚是,长此以往,别说屯田必废,便是营田也难以为继,而两田既废,则大军无食,凶年无储,危之大矣。”
河中节度使府,白虎节堂中,李曜面沉如水,听着张居翰、张全义说起目前河中农业方面——特别是屯田、营田方面出现的麻烦。自从河中主抓工、商之后,由于从事工、商业获利远高于种田,而河中节度使府不仅不压制商人地位,还在某些时候刻意抬高,以至于过去屯田、营田之人,无论军民,都有不同程度地偷逃现象,转而受雇于工厂,或者凑钱经营一些小商铺、小作坊,使得屯田、营田今年的“农忙”都有些名不副实。
李曜在推行新政之前,就仔细思考过古代为何要重农抑商,也思考过其中的不足,并且觉得农、工、商是可以做到1+1+1大于3的,他甚至在考虑有没有可能推进一个古代版的“农业产业化”,然而就在这个时候,农业人手过多流向工商业的弊病便已经先冒了出来,这让李曜有些始料未及,不得不承认:涉及制度的改革,永远都是最难的,难怪穿越前那个政府改了几十年,民众仍然很不满意。看来,有些事,第一是不能急,得一步步来;第二是先要考虑周全,论证清楚,不然就会乱套。只是,这“两田”的问题,怎么解决好呢?如果农业除了差错,自己还想要出征别处,那就完全没有可行性了。要知道商业再发达,河中节帅府再有钱,也不可能去汴梁买米——粮食在古代可是真正意义上的战略物资,能卖给你?
以李曜的手段,为何在这个问题上也颇为棘手?一是屯田、营田十分重要,不能出现大的麻烦;二是制度的问题,还得靠制度解决,而这个制度很是不好解决。
所谓屯田、营田,是中国古代社会两种不同的田制。在历史上,其产生、发展情况各有不同。屯田自汉代产生,至明清时期依然存在,存在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就近解决军需;营田主要存在于唐宋时期,存在目的主要是为了安置流民、发展生产、以丰国库。二者虽都在唐代同时存在,并且都属于国有土地系统,但却是两种有区别的土地经营制度。然而实际上,即便在后世一些学者的文章或论著中,都常有将二者通用互代,造成概念上的模糊,甚至包括《辞海》,也将二者混淆,其实屯田和营田绝不是一回事。
诚然,在唐代,屯田与营田是两种并存的土地经营制度,之所以二者常常容易被混淆,是由于二者之间有许多相似之处。具体来说其相似之处主要有四点,即经营者、设置目的、设置地点和经营方式都很类似。[注1]
屯田与营田虽然在上述方面有相似之处,然毕竟是两种不同的土地经营制度,其不同主要是组织管理系统的不同。
首先是在中央的直属机构不同。屯田在中央的直属机构是尚书省下的工部。如工部有尚书一人,正三品;侍郎一人,正四品下。掌山泽、屯田、工匠、诸司公廨纸笔墨之事。可见,尚书省的工部侍郎是管理屯田的最高级官员。工部之下设屯田部,屯田部设屯田郎中一人、员外郎一人、主事二人、令史七人、书令史十二人、计史一人、掌固四人,具体负责屯田之事。
然而,营田在中央的直属机构则是尚书省下的户部。比如唐代营田使职名前常常冠以支度或度支之名。如中宗神龙初,姜师度累迁易州刺史、兼御史中丞,为河北道监察兼支度营田使。中宗景龙年间,韦凑拜太原尹兼节度支度营田大使。穆宗时,贺拔志为度支水运营田使。傅孟恭充本州押蕃落及监牧副使、兼度支银州营田使。支度使是唐代地方财政使职名称,掌军资调度转输,是支度军粮使的简称。支度营田使即支度使与营田使合一。唐前期营田使名前冠以支度,表明其独立性较强。度支是户部下属的四曹之一,掌管土地赋税等事宜。营田使名前冠以度支,是因为这一时期营田使归户部管理。
除此之外,营田地里的收获物上交度支。敬宗宝历元年,沧景节度使“元卿上言,营田收廪粟二十万斛,请付度支充军粮”。这也是因为营田归属户部。
其次,地方级管理机构也不同。
屯田在中央隶属工部,但工部只是总领机构;屯田在地方上还有专门的管理机构。如大唐开元二十五年令:“诸屯隶司农寺者,每三十顷以下,二十顷以上为一屯;隶州镇诸军者每五十顷为一屯。应置者,皆从尚书省处分。”这是说,尚书省是屯田的最高管理机构,之下的机构分别有司农寺、州、镇、诸军等。司农寺一般管理畿内屯田;州镇诸军管理的是边地屯田。
营田的地方级管理机构也因营田设置地点的不同而不同。设在京畿附近的一般由司农少卿主管。如高宗时,韦弘机擢司农少卿,主东都营田苑。设在州、军、道的营田,则多由州、军、道长官兼管,兼职名见于记载的有营田大使、营田副大使、营田使、营田副使、营田判官、田曹参军事等,如韦凑拜太原尹兼节度支度营田大使。玄宗时,哥舒翰代王忠嗣为陇右节度支度营田副大使,知节度事。玄宗立,擢崔隐甫汾州长史,兼河东道支度营田使,迁洛阳令。大历初,张延赏除河南尹、诸道营田副使。大历初,张镒上奏某人为营田判官,得殿中侍御史,权知陇州行营留后事。开元十五年,朔方五城,各置田曹参军一员,阶品俸料一事已上,同军家判司,专知营田。
以上官职名中营田大使、营田副大使、营田使、营田副使的权利要稍大些。营田判官是营田使的下属官员,不仅判案,还要出使综理营田事务,是控制诸道营田、保证营田收入供应京师的主要官吏。田曹参军事品级同营田判官,专门执掌营田事务。营田官员的设置,有的以一州、一道为单位设置,有的是数州、数道合置;至于军中,则是根据军中人数而定。即诸军各置使一人,五千人已上置副使一人,一万人已上置营田副使一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