已近子时,街上早已没了行人,显得寂静而空旷。身后也没人跟着,只有他和她。
这样月色迷人的夜晚,他牵着她的手,走向月拱桥。
凤君华抿着唇,原本从皇宫到别院也不过一个时辰不到的路程,而这条路,分明要远一些。她可不认为他是故意借着那点时间好在马车上和她翻云覆雨一番。而且他既然说了要给她惊喜,就一定会做到。
她不说话,跟着他走上去,来到了月拱桥最中央,然后停了下来。
“还记得金凰的花灯节么?”
他突然开口,月色下他眼神有一种说不出的温软光泽,化为了流星,一点点流进她眼中。
刹那间,流光溢彩。
她怔了怔,立即便想起了他曾送给她的那一盏意义非凡的花灯。
彼时花灯夜市,人潮拥挤。彼时夜空繁星如织,月色迷人。彼时少男少女,共演一场盛世之欢。
彼时他牵着她的手,步入桥中凉亭,然后送给她一盏世间最缤纷亮彩的花灯。
彼时他脸上笑意温纯如酒,眼神如烦乱的夜景又如交织的丝线,温柔得几乎要将她整个人融化。
彼时她看着空中漂浮的那些字眼,看着那倾泻的流光溢彩,看着他眼中深情如海,看着他递过来的花灯,亦是他的心。
彼时她犹豫,彷徨,不知所措,茫然…
彼时她扬起暌违十多年的笑容,然后朝他递出指尖…
忽然一声惊呼,她咋然回头,手指一松。
时间仿佛刹那静止,天地万物刹那倒流然后定格成永久的画面。然而一声碎裂之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,也震得她心口一痛。
回过神来的时候,只见满地纷繁玉碎,而他的眼神也如满地碎片,带着血丝的疼痛,揪紧了她的心。
往事一幕幕划过脑海,那些原本以为风过无痕的画面此刻想起来却镌刻得惊心,甚至一寸寸便如刀锋般割裂着她的心。
当初记载着他全部希望深情和期待的那盏灯,被她打碎。
而他碎裂的,岂止是一盏灯,还有…他的心。
眼前涌起一片白雾,听得他在耳边低笑一声,似无奈又似宠溺的道:“怎么最近越来越容易走神了?”
她恍然回神,眼前是他精致熟悉到惊心的容颜。她忽然便想起去年猎场相遇,她从时光流河中坠入,他高踞马上,俯身下望的眼神如绵长的网,一寸寸将她包围。
那张惊为天人的脸,仿佛在记忆深刻之中,熟悉至惊心。
最初触动记忆的人,是他。
她唇边绽开如水笑意,忽然觉得天际洒下银辉的光芒,寂静漆黑的夜色刹那流光芙蕖,如梦如幻。她下意识回头,被强烈的光晕刺得几乎睁不开眼睛。而后那光芒散去夜色忽然沉了下去,月色西斜,天地一片黑暗。
然而下一刻,又有明灯自黑暗处而生,一寸寸照亮这光芒大地,驱散重重黑夜。
景物清晰了。
芙河里,飘荡着各色各样的花灯,烛火幽幽绽放,似乎还带着花香的气息。
上千上万的花灯,从河的这一端飘向另一端,一眼望过去眼花缭乱目不暇接,然而却又清晰的能分辨出每一盏花灯的不同之处。
隔得那么近又那么远,近到她以为那只是做梦以至于那些灯火比之平时看起来更为朦胧。远到她几乎能看清那些托住灯芯的花瓣,上面清晰镌刻的脉络,如青丝般蔓延。
“这些…你什么时候做的?”
她呆呆的看着这近乎是奇景的一幕,嘀喃的问出声。
他站在她身边,眼神凝定如月。
“回来的那几天。”
她恍惚的想起,那些个夜晚里,他抱着她缠绵以后她深沉的睡过去,他却没有如以往那般继续缠着她。半夜她醒来,发现他并不在。然而每当这个时候,他又忽然出现,只说如厕去了,她并没有怀疑。
如今想来,却是在做这些花灯么?
他说:“上次那盏花灯,我瞧着你应该是十分喜欢的。可惜银光火虫太稀少了,而且上次已经用完,若再抓只怕要花好些年,只能用普通的萤火虫磨成粉制作这些花灯了。”他极为可惜的叹息一声,“青鸾,你会嫌弃么?”
“怎么会?”
她痴痴的看着满河的璀璨,只觉得眼前似乎朦了一层白雾,她几乎看不清周遭的一切,然而回首却依旧能看清他精致如雕刻的眉眼。
“我很喜欢,非常…非常喜欢。”她嘴角扬起浅浅笑意,眼底升起浓得化不开的感动和幸福。
他嘴角一勾,笑道:“别急着感动。”他看向远方,“你看。”
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只见河面上花灯忽然开始游动,像是浪潮翻涌,那些花灯不堪重负随着起伏跌宕,然而却奇迹的都没有熄灭或者跌宕进湖中,而是像一幅画一样在风中翻涌,不断的展现每一个最完美的两点。然后在灯火尽头,缓缓升起更大更饱满的灯。
那是…
凤君华目光睁大。
孔明灯?
一盏接一盏的孔明灯自湖面升起,刹那间就飘满了空中。
不同于普通的孔明灯,普通的孔明灯是用纸糊的,而这些孔明灯则是用玻璃制作。而且内里还镶嵌着美丽的仕女图。最开始极致的旋转,不见全貌。只随着速度与角度,不时看见女子的群居飘扬如梦,不时的看见眼眸如繁星闪烁,不时的看见一抹樱唇笑意如花,不时的看见指尖纤细如葱根。
仿佛有人在操控一般,那些孔明灯在空中飘舞着美丽的弧度,像是在跳舞。
起伏跌宕,刹那飘远又刹那近在眼前,而极致的旋转中,眼球几乎跟不上它们的速度,只隐隐约约看见那些缤纷耀眼的美景,点燃了夜空,点亮了世界,燃烧了她的心。
不过刹那,原本飘荡在湖面上的花灯忽然飞了起来。然后灯光大亮,无数烛光化作火龙,一圈圈将那些孔明灯缠绕,照得上面的仕女图越发清晰。
凤君华心中咯噔一声,生怕那火光将孔明灯面上那一层纸给烧毁。以至于原本在她身边的男子转到了她身后都未曾发现。她的目光停留在在空中起舞的火龙上,看着那些摇曳的孔明灯刹那间似越好一般对着她排成一长队,只能看见最前面的一只孔明灯。旋转的速度刚停下来,她一眼看见原本因旋转而看不清真面目的仕女图刹那暴露在她面前。
那是一个女子,不,准确的说应该是女孩儿,一个红衣女孩儿。眉目精致如画,眼神如繁星灿烂,唇色如樱花。
那是…
她。
她呆了一呆,虽然早已猜到,然而真正看见,却依旧不得不微微惊讶。
然而她还没来得及从那画面停留太久,便有无形的大手将那只孔明灯提走,第二只孔明灯依旧是她的模样,接下来第三只第四只…
只是在眨眼间,那些灯就迅速的消失,仿佛走马灯花般变幻。看似同一个女子,同一张脸,然而那样的快慢掌握到一定的速度,让她不至于错过画中女子每一分表情也不至于看得太久而留恋。在那样不断变幻中,渐渐的就发现那些仕女图一点点的在长大。从七岁的小女孩儿,到八岁,到九岁,到十岁…从总角之年,到豆蔻年华…
就好比一个人的成长历程,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,由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,变成一个亭亭玉立风华绝代的少女。
而最后一幅,刚好是少女及笄成年。
这一次,不再是她一个人。她身后站着黑衣的男子,眉目温柔如画卷,一只手从身后揽着她的腰,另一只手放在她发髻间,手指触摸的,是一枚暖玉珍珠。而珍珠,镶嵌在金簪上,金簪斜插在她发髻上。
远远望过去,女子面容绝美倾国,男子眼神笑意如水。
凤君华又呆住了。
那些画,是曾经她在他别院密室里她曾亲眼目睹。
彼时如走马观灯一般迅速掠过,此刻再次重现,却发现那画中之人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笑容都记得清清楚楚。她甚至不用去看画下面的题字,便能肯定这是昔日他给她看的那一屋子的画。
八年,两千多幅,两千多只孔明灯,每一只灯都记载了她的容颜,每一只都是他精心所制。
眼前蒙上了白雾,忽然听得他低沉温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“喜欢么?”
她张着唇,还未来的急回答,忽然砰的一声。
火龙光芒大绽,从底部而起,将那最后一只孔明灯生生从中间穿过,画面撕裂。
凤君华面色大变,“不要——”
她刚上前一步,忽然觉得眼前一黑,周围伸手不见五指,仿佛刚才那如电影一般美轮美奂的一幕当真只是一场梦。如今梦醒了,只余下黑夜的凄凉和孤独。
她怔怔的站在原地,眼神里满是茫然和无措。
这是哪儿?
她想移动脚步离开,忽然黑暗里升起灯光。
微弱的烛火在她眼前亮起,而后依次递增,数十盏灯光慢慢燃起。她这才看清,这是一间屋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