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位持剑郎进来帮忙,高渐离却抓着炕沿不撒手,仿佛在护着什么。
待郎卫将他抱住拖走,卫满才发现炕底还有一个人。
蓬头垢面,浑身颤抖,是个没有手的女人,怀里还抱着荆轲的头。
卫满带着他们回到太子宫中,高渐离昏迷不醒,琴姬已疯疯癫癫。
“夫人,发生了什么?”
琴姬哆哆嗦嗦说不出话,蜷坐在高渐离床边泪流不歇。
高渐离睡了长长一觉,直到第二天黄昏才缓缓睁眼。
琴姬仍守在他床沿,新泪痕压旧泪痕,重重叠叠。
“为什么?”
她问他。
他抬眼看见她,看清她,直至确认她无恙才如释重负,长吁一口气。
“为什么要救我?你们明明可以走的……我废人一个,不值得……”
她再问,他嘴唇翕动,却因太过虚弱,发不出声来。
她看懂了那两个字——“大哥”。
她终于遏制不住放声大哭,哭得声嘶力竭。
荆轲为什么娶她?
明明即将赴死,为什么还要娶她为妻?
成为荆轲的妻,高渐离和宋意就会担起照顾寡嫂的责任。
那日漫天风雪,荆轲说:“我这里不是你的归处。若想寻生路,还请回头。”
这话,还有下半句。
若这天地间,你再没有归处,那么,荆轲就是你的归处。
这句话,荆轲没有说出口,只是许在心中。
高渐离和宋意,也从未向荆轲承诺,都义无反顾地兑现心中之诺。
是侠者肝胆,亦是义者磊落。
燕丹面带羞色转过身去,张良含泪询问缘由。
“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?”
昨夜……昨夜忽而来了三个蒙面黑衣人,一个从前屋破门,一个从房顶落下,一个从书房窜入,他们先是拷问荆轲生前境况,问完就动手杀人。狗屠掩护高渐离和琴姬,高渐离把琴姬塞进炕底,琴姬眼睁睁地看着宋意被一剑封了喉,高渐离被一剑贯了胸……
“他们问了哪些问题?”
“那人问……问荆轲与卫君是否有往来?”
“是秦人无疑了!”张良看向燕丹:“想来秦王怀疑卫国也牵连其中,派人来查荆轲的底细。”
燕丹恨得切齿:“他们竟然这么快!”
“咱们的手脚也不能慢!”
“好!”
两人默契地相对颔首,燕丹转去教武场,张良则去探视清河。
清河仍然没长心,她从来不委屈自己,特喜欢给自己找活干。
所以,张良进门又被吓个半死。
这一回清河的见面礼,是一串死老鼠,缺腿碎头剖肚子咋样的死法都有。
昨天的肉她偷留了一块,然后用那块肉逮了一天的耗子,玩得不亦乐乎。
张良命人收短锁链,把她捆结实了,兀自又忍了好久的恶心才肯说话。
“今日也写几个字,师父在等。”
哦!清河提笔,却不知道写什么,呼啦啦只落一个“安”字。
“你难道不想跟师父解释一下为什么犯混吗?”
清河以为张良说的是“眉间尺”,嗫嚅着装傻:啊?什么?
“你让荆轲带了两封信到秦宫,师父全被蒙在鼓里,你不该解释一下?”
原是这个,好办!她略微思忖一挥而就。
“孽孙未敢攀王附侯,然从母四年恩养,庆妹相见之欢,吾岂是草木耶?昔在邯郸,与庆妹有约:若见沧海,必有字回。吾闻延陵季子悬剑空冢,死生相隔尚不阻心许之诺,天涯海角又何断金兰情切?故托鸿雁传字,岂料祸从此生。牵连大父,不孝之至,孙叩首再拜,乞谅。”
张良看完信,又看看清河,她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还是孩子模样,下笔却如此老练。
“你也知季子挂剑?”
“当然知道!”
这个故事,清河从荆轲的书里读到。说是徐君爱慕季子的佩剑却不敢开口。季子心知其意,未及相赠徐君却不幸离世,季子归来将佩剑挂在徐君冢前之松,以为黄泉之赠。
“延陵季子,乃是天下第一等高洁人。心之许,又何须言之诺?不过——”
“不过什么?”
“未必真心!”
“为什么?”
清河没有答,提笔写下八个字——商人重利,贤士好名。
“你说他沽名钓誉?”
“他本是吴国公子,不缺剑。一把剑换一世名,值!”
张良看着她的眼睛,用不铿锵也不激昂的语气沉稳反驳。
“有些东西,怪我们教得太早,让你太早地过于世故。今日我再教你一件事,这世上还有一种人,不为自己活着,所以你也不能用功名利禄去揣测他们的心思。他们带着一颗赤子之心来到这世上,也同样带着那颗赤子之心离开。终其一生,高洁如故。”
张良眸如秋水,有泪,为生死未卜的高渐离和已赴黄泉的宋意。
清河呆呆望着他,三师兄很好看,也真的好凶。明明很温柔,可是没来由的,吓人得很。
“良哥哥,是不是……发生了什么事?”
张良没有回答,取出老人的花铃给她簪上。
“别学我们,给自己留一点天真,哪怕一点。”
清河懵懂抬头,那一点花铃儿漾得轻轻响。
她不懂,不懂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,也不懂他要借她的手除掉另一个满怀赤心的人。
张良提着竹简到教武场时,二十死士已经整装待发。
燕丹迎住,问:“妥了?”
张良轻点头,看向二十位布衣剑客,尽是伤残之人刑余之身,不禁秀眉微动。
燕丹解他疑虑:“论身手,他们都是荆轲手下败将;论忠诚,不会输与荆卿半分。”
“他们的伤?”
“荆轲所赐。”
“好极!此次行事,身手倒在其次,谋局为上。”张良不禁抚掌:“敢问,何人为首?”
郎中将之列另有一人抱拳,正是卫满,慨然答曰:“末将领队。”
张良打量这位少年将军,约摸十七八,形如飞木之猿,目有野狐之光,必是个机敏人。
好生奇怪,刺秦一事,这个人都比秦舞阳合适,为何燕丹不用?
张良回看燕丹一眼,燕丹的表情难以捉摸,良也无暇多想,将一布囊交与卫满。
“方略地图与可用之物都在囊中,到咸阳依计行事。”
“诺!”
燕丹斟酒相送,酒尽摔碗,以示此去无归途。
二十一人策马南去,由齐国绕道魏国,再由魏国入秦。
秦已入夏,咸阳宫中绿荫渐长,黄昏时还有微微凉。
宫人移了几盆暮兰搁在秦王书案,乞望花中君子能给这位暴脾气宁一宁神。
花神君似乎周全了他们的诚心,这几日秦王很安静,朱笔决事,安若晴海。
御史寺八位绛衣御史在殿中给事,二人尚玺,四人持书,二人侍前。
御史主管监察百官,朝中诸官与各郡外官都在御史的监视之中。
行事不正者,弹劾之;才德俱佳者,褒奖之。
秦王从御史的上奏里看手底下有哪些能臣干吏,又有哪些酒囊饭袋。
胖胖的张苍侍在御前,白花花的手递上从齐国送回来的监察奏书,上写着派到齐国的外相郭开半年就败光了一年的预算。
秦王看过一遍,龇牙,让赵高把书另外收着,下谕给内史和大行令,继续给郭开拨钱。
张苍歪着圆乎乎的大脑袋,问:“陛下,咱们现在可是什么都不缺!除了钱。”
秦王白了他一眼:“钱能用得出去,说明他事还办得不错。”
秦王不该跟张苍说这句话,从此以后,张苍就觉得有本事就行,有污点不打紧,没一个脏点那才叫可怕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