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3.

柳天下端着饭碗，五根手指都在拒绝，他的目光被碗里金灿灿的炸茄盒吸引了，然而肉体却在拒绝，这种精神和肉体可以强行分离的行为，我认为只有君子才能干出来，我不是用一碗饭拷问他的大反派，我充满善意地对他笑着，笑完了以后还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，我说吃吧，没下耗子药。

这件事柳天下是非常信服的，因为宋二的爱犬，一条极凶猛的大黄狗，因为误食了菜地里的耗子药一命呜呼，宋二抱着大黄狗的狗头，悲拗地朝天大喊：谁他妈毒害我的旺财！我要你好死！当时并没有人理会他，人们一走一过还抽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：清水煮狗肉切片蘸蒜泥，好吃么？于是宋二爆发了，和这些调侃着吃狗肉的人大干了一场，实属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那种，这件事闹得很大，宋二被方三尺扭送至县里去做反省和检讨，也许从那时开始，宋二见过了县里的光景，对权利无限向往，他悄悄地戴上了一张假面具，渴望走到权利的金字塔顶上。也是从那时开始的，方三尺成了村里所有人都畏惧的对象，不光是村里的人，面对这么正直无畏勇敢又热血的年轻干部谁都会害怕的，尤其像我们这种灵魂烂的不行，老的不行，就更怕了。

柳天下又将饭碗塞回到我的手里，因为这时我在溜号，在想金字塔的事情，我的手下意识地移过去，但没什么力气，饭碗腾空，砸在地上，摔成了豆腐渣，足以说明宋二家的饭碗有多劣质，因为茄盒砸在地上没有烂，肉馅还裹得好好的，而饭碗就不行了，成了细碎的一滩豆腐渣，我怀疑不是我们俩的手不行，是饭碗不行，也许长时间在阳光底下暴晒，松了散了酥了。

柳天下赶紧爬过去收拾满地狼藉，他真的太蠢了，他不知道自己的手指要比那滩豆腐渣金贵，他很慌张，握住一团碎瓷片，一下将手掌心划出个大口子，开始时是一道淡红色的裂纹，后来血液慢腾腾地淌出来，一道红线出现了，顺着他的手背流过五指，滴到地上。

“你在干什么？好蠢！”

我的口袋里仅存一点点纱布，是我上次在大学门口与人打架斗殴留下的，打架斗殴的起因是某个同学大大方方地在我面前贴举报我的大字报，这我怎么能忍，我与他打了起来，他可能也是恨了我挺久，巴不得与我痛痛快快地打一架，于是我们两个互相往对方的脑袋上砸拳头，非常疼，我也疼，他也疼，最后我们俩的脑袋上都唰唰地淌出一种堪比美术颜料的嫣红液体——血，由此这件事情结束了，广为流传的一种说法：臭无赖陆有善破头事件。我的口袋里存着一块儿剩下的纱布。

34.

“可惜了，多好吃的炸茄盒。”

柳天下喃喃自语，我瞪了他一眼，我说这是因为谁呢？是因为我吗？这又不是炸弹，你刚才赶紧吃掉了就不会发生这种荒唐事。

对于我瞎几把说的指控，柳天下并不生气，他把手心清理干净，又继续弯着腰收拾地上的豆腐渣，他将几个金灿灿变得灰突突的茄盒捡起来，吹吹气，好像吹完就干净了似的，然后揣进口袋里。

“柳天下，你又在干什么？”

我几乎不能理解这种行为，尽管我本人已经很脏了，但我坚信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比我还脏，它上面有无数黄绿色的鹅屎，我单单是踩一脚上去就觉得被玷污了，假如我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，那一定是一块儿红砖，我准备用它砸破谁的脑袋，不然我不会捡的。

“可以吃的，我肠胃很好，馊味的粥我经常吃，从来没坏过肚子。”柳天下一板一眼地回答我，态度很真诚，我也不好说什么，我只是觉得他过得太苦了，并且他不觉得自己很苦，听起来就更苦了。

我瞧着他男生女相的一张漂亮脸蛋，突然想起这个问题来，我问他，你这么缺物资，怎么不找方三尺要点呢？年轻的身体是最大的凭票，你要什么他都会给的，嗨，他什么都有，有进口的俄罗斯提拉米苏蛋糕，法国白葡萄酒，美国蔓越莓……

他被我的恶毒惊呆了，想不到年纪尚轻的我，说起烂透腔的事情能说很久，也许能说一辈子，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有点酸溜溜的，我知道我早已从陆先生这个高高的神坛上跌落下来，摔得非常狠，如果柳天下早知道我是这样的人，或许根本不会大发善心给我修路，他也不会因此招来麻烦。

但他仍然相信我是一个好人，他告诉我，那样做不好，不能堂堂正正地活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