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5.
我将这件龌龊事想明白,将一笔糊涂又绝情的账算清楚但为时已晚。宋二叫人用粗麻绳捆住我的手,我挺起胸膛在学脆弱的螳螂做无谓的挣扎,螳螂割掉半条腿尚能纵身一跃找到自由,而我囫囵来囫囵去只剩一点骂街声可圈可点,宋二坐在牛棚外面听,听这种骂街技术,越听越敞亮,越听越顿悟,多么低级的技术。柳天下仿佛又比我高级了八个度,他对待每个人都是那样的低声下气,他卑微地对几个兄弟讲:麻烦捆松些,陆老师细皮嫩肉捆伤了不好看哇,劳烦兄弟念在小学堂三尺讲台的情面上……他讲完了,伤心的不得了,他一边卑微地迎合无数诋毁侮辱他的话,一边低子把他的花手绢垫到我的手腕上,他说这是他母亲的遗物,他真不孝,唯一的说得过去的遗物被他拿来给男人垫手腕,他的韧劲就从这里面冒出来,他无论在哪种低贱的困境里都能活,至少我当时是这么想的。
我在牛棚里卧了三天,有种败者为寇的绝望感,倒也不是真正的绝望。柳天下总是趴墙根溜缝塞几个极其珍贵的鸡蛋给我,我说你不要送我了,你自己能吃饱饭?柳天下饿着肚子将几个鸡蛋塞给我,他说,如果塞不进去,他就把鸡蛋打碎,就算是化成汁也得送进去。我透过窟窿眼儿看见他的眼睛,我想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柳天下更懂得爱,更昂贵的人了,我捡起了初识时的想法,他一定是个衣衫翩翩的神仙,下凡走一遭为的是脱去俗气的七情六欲,然后成为彻头彻尾不为人间流一滴泪的冰雪美人神仙,我们只不过都是他的垫脚石罢了,遇上我们这些人他才能飞升上神,活得更好。人间确实不堪,你不要为人间疾苦流下一滴珍贵的泪水,你只为我流下一滴,我捧着你落下的一滴泪,永远不会忘记你的纯洁和神圣,而人间永远不会知道你到底是谁。
我们隔着厚厚的木板说话。柳天下说,你怎么会被关在这里呢,你想过你有一天会被关在活牢里吗,肯定没想过。我说我想过,我当然想过。我说这算哪门子牢狱?活牢同死牢一样难受,但你真要尝尝死牢的滋味,宛如在十八层地狱里走一遭,皮肉连同魂魄一起扒下来,整个儿成了失魂的人。我说这里有你塞给我的不足月的袖珍鸡蛋,有你趴门缝聊闲话,怎么能算是四四方方的牢狱?没有你、只有死寂和戒尺的地方才能算是死牢。
106.
方三尺结婚的事情早就传遍整个村子,人们想着他的脸上该有大把大把的喜气,甚至他说话时的语气都想象出来了,那才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该有的外表和气质。再次见到他的时候,他的脸上果然添了不少明晃晃的喜气,他仿佛比以前更加俊气,举手投足间充满了对山沟的疏离感,他好像从没来过这里一样,然而他几乎算是毁坏了半个灵魂才从这里逃走,他如今只剩半个灵魂在硬撑,却比以前更加强硬。
他一眼扫过去,还是一如既往地马上就发现了那个藏在人群里的小尖下颌,小尖下颌好像过得挺不错的,小尖下颌见了他并不发抖,也不躲避,只有脸色微微阴沉,他想,果然掰过来掰过去的肩膀还是那样单薄。
——陆有善呢?
方三尺淡淡地询问,垂下的目光愈是云淡风轻愈是恶毒。柳天下立刻明白了,阴损恶毒的主意是方三尺想出来的,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的?没有多大的网,也没有多大的棋盘,可却把陆有善恶狠狠地装进去了,可能装进那张涂满血手印的黄纸上了。
柳天下故意换了个显眼的位置,站在那里与方三尺对视,他看看他能算是个进化完整的人吗?方三尺的目光与他的目光交织在一起,两个人都没有退让的意思,势必要让对方看出一些东西。如果说这是一次无声的交锋,两个人基本算是在用锈蚀的刀子一点一点切割自己,割掉大块儿大块儿血淋淋的红肉,扔到中间的天平上,究竟谁割下来的多,谁受到的伤害多,都算一算,就在今日,我们都好好算算一笔账。
方三尺突然就笑了,眼角窝着睫毛形成长长一道阴影,将一种俊朗的男生女相展现得淋漓尽致。他的形象就是如此,站在阳光下格外打眼,可谁能看见,他的灵魂已经坏死了,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多看一眼。
他想他的意思已经表达清楚了,他没什么恐惧的,他打开两只手,清清白白地告诉柳天下:我这个主意好吧,挺不错的,是我轻而易举就想出来的,想出这种自绝后路的主意非常容易,不过我的后路断掉了,陆有善的后路也没了。你这么看着我,这么恨我,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在期盼着我的死期?说出来听听,你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在想我。
他在痛苦中感觉到快乐,已经不用那么频繁地扶一扶金丝边眼镜了,他站在那里不过是一副好看的空壳子在撑场面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