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景迁刚刚略微有些走神,手伸得慢了些,没有拉住卢绛。卢绛绕过矮几,大踏步向前来到成彦雄的面前,一双虎目圆睁,直盯着成彦雄一言不发,加上一副强壮身板带来的天生压迫感,简直不怒自威。成彦雄哪里见过这个场面,向后退了两步,方才稳住阵脚。错愕、羞赧、愤怒一股脑涌上心头,怒哼道:“汝是何人,大庭广众之下意欲行凶耶?简直有辱斯文!”其余金陵士子也纷纷开口,在旁撑场。
徐景迁尚未来得及起身解释,卢绛当即微微拱了拱手,仍是一副倨傲模样:“某是吉州卢绛,现为徐府宾客。因不忿成君目中无人,义愤之下拍案而起,所行无状还请见谅。”话是如此说,可卢绛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歉意,接着说道:“在下偶得一词,还请成君品鉴!”
说完,跨步走到桌案边,挥退婢女,自行研磨,摆开架势,提笔写道:“金陵人去冬萧索,画檐鹊起梧桐落。欹枕悄无言,月和残梦圆。背灯唯暗泣,甚处砧声急。眉黛远山攒,芭蕉生暮寒。”一首词写满了整整一张纸,一笔草书龙飞凤舞,充满草野气息。
墨迹尚未全干,卢绛就把这张宣纸拿到成彦雄面前,咄咄逼人道:“成兄,拙作可还入眼?”成彦雄一边看一边满脸冒汗,脸色阴晴不定,上下嘴唇紧抿,呆立在那里一言不发。看着成彦雄窘态,卢绛哈哈大笑,径直向主事之人走去,全场一片嗡嗡之声。何姓老者接过纸张,朗声念完词句,场面顿时安静下来。
几位主事之人互相看了看,交头接耳商议半天,方才由何姓老者站出来打圆场道:“彦雄诗句飘逸,卢绛词作婉约,各有特点,一时瑜亮。依老夫看,可谓平分秋色。”卢绛闻言轻轻一哂,倒也不再多说,回到徐景迁身边,眉飞色舞地看向成彦雄,自斟自酌起来。成彦雄也讪讪回到坐席,喝起闷酒。
眼看现场气氛渐渐变得沉闷,何姓老者示意几名年轻人登台献诗,无奈几人水平低凹,诗词粗俗不堪,场面不仅没有缓和起来,反而越发尴尬。这时,何姓老者拍了拍手道:“大家都累了,且再观看一番歌舞表演,涵养才思。”安排歌姬上前暖场,然后叫来一个小辈,附耳嘱咐两句。不一会,那名小辈来到冯延巳跟前低声说了些什么,冯延巳朝徐景迁看了两眼,微微点了点头。
一场歌舞跳罢,冯延巳缓缓站起身来,不慌不忙迈着方步来到空场中间,将折扇别在腰间,面向众人团团一礼,显得颇有儒雅风度,与倨傲无礼的卢绛形成了鲜明对比,顿时赢得了全场好感。待这份情绪微微发酵,冯延巳方才开口道:“承蒙不弃,忝列盛会。诸位俊才大作,冯某刚才业已拜读,着实受益良多。成兄、卢兄之才胜我十倍,本不欲班门弄斧,无奈何公等诸位耄宿盛情相邀,末学后进只好献丑了。”一席话更是赢得了满堂彩。
说话间,冯延巳已是走到桌案旁,拿起毛笔,蘸着美人研磨的徽墨,毫不停顿下笔写道:“谁道闲情抛掷久?每到春来,惆怅还依旧。日日花前常病酒,不辞镜里朱颜瘦。河畔青芜堤上柳,为问新愁,何事年年有?独立小桥风满袖,平林新月人归后。”侍立在侧的美人看着冯延巳奋笔疾书的侧颜,一时痴了,竟忘了将冯延巳所写词句一一念出。
众人倒也不催促。冯延巳停笔后,团团作揖谦虚两句“冯某偶有所得,请诸位高士斧正!”打开折扇,轻轻扇动两下,风流才子范尽显,然后徐徐回到坐塌上。何姓老者等人这才涌上前来,挤到桌案旁,细细品味这首《鹊踏枝》,许久没有人出声。
正在那些因身份不够而坐在原位的人心焦不耐之时,围在一堆的众人方才发出赞不绝口的溢美之词。过了好一会,才有人醒悟过来,抑扬顿挫的念起冯延巳词作。几名士子立即端正坐姿,在那摇头晃脑的听着,如痴如醉。
徐知谏倒是自恃身份,没有离开座位,只是闭目倾听,双手不自主地拍打着双腿,头颅上下轻点。沉醉了好一会,然后充满关切的对徐景迁说:“迁儿不必过忧。冯正中成名已久,是江都公认的词赋大家,如此佳作对他而言也属难得。迁儿只要压过成彦雄一头便可。”
徐景迁来之前已经打定主意藏拙,闻言便对徐知谏说:“叔父放心,侄儿自有打算。”徐知谏见他信心满满,只当他心中有底,也不再多言。
徐景迁细细回味了冯词,只觉冯延巳确实满腹才学,怪不得历史上能和中主李璟相互唱和,李璟对他始终信任有佳,不是没有道理的。《鹊踏枝》上下两阙不过六十余字,把孤寂惆怅的意境描绘得淋漓尽致,不愧被后世誉为花间鼻祖。
时间约莫过了一刻钟,众人方才从痴迷中回醒过来,几名年轻士子更是以崇拜眼神看向冯延巳,直把他当成偶像。特别是冯延巳低调稳重的神态与之前文采飞扬的词作形成鲜明对比,形象愈发高大伟岸,让人高山仰止、景行行止。
何姓老者慢慢回到坐塌,转向徐景迁,轻声问道:“徐小公子可有大作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