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,这个北方人,作为日本情报处的一名工作人员,回到住所之后,沉思了很久,然后才坐下来写有关这次谈话的报告。
“要么他是一个完无足轻重的人,”北方人人心想,“在国内没有任何影响,要么他是一个精明的侦察员。他不善于讨价还价,但是他没有对我说什么。不过,他最后几句话证明他知道同上面谈判的一些情况”
报务员没有钱乘坐黄包车。可是她急需乘车离开这里,随便去哪里找一个有炉子的地方。给孩子们换换衣服,然清用襁褓重新把他们包好。如果她现在找不到合适的地方,两个孩子不久就会死掉,因为他们已经在寒冷中待了很长时间。
“那样还不如早晨就结束这一切好呢,”不知为什么报务员老是摆脱不掉这个念头,“或者呆在地下室里”她心中的危险感变得有点迟钝了。她从地下室里走出来的时候,居然没有向四下瞧一瞧,便匆匆忙忙地朝公共汽车站走去。她不大清楚自己该往哪里去,怎样买票,把孩子放在什么地方待一会儿。她对乘务员说,她没有钱,她的钱部留在被炸毁的住宅里了。乘务员埋怨了几句,劝她去难民收容站。报务员坐在靠窗户的位置上,这里不像外面那么冷。睡意立刻向她袭来“我不能睡着”,她对自己说,“我无权睡觉”
然而她马上就睡着了。
她感觉到有人推她,揪她的肩膀,但她怎么也睁不开眼睛。她现在很暖和,舒服极了,孩子的哭声也似乎离得很远,听来模模糊糊
她恍惚看见一个古怪的五彩缤纷的东西,她不由自主地为那些枯燥无味、过于感伤的梦境感到难为情:此刻她正和一个小男孩沿着厚厚的蔚蓝色地毯走进一座房屋,小男孩自己已经会走路,抱着一个布娃娃;吕梁、妈妈、在房子里认识的那个自称可以活一百万年的邻居老头儿,一起走出来迎接他们
“太太”有人用力推了她一下,使得她的鬓角在冷冰冰的窗玻璃上磕了一下。
报务员睁开眼晴。乘务员和一名警察站在她身旁;公共汽车里黑乎乎的。
“什么”报务员把孩子抱得更紧一些,低声问道,“什么事”
“空袭,”乘务员也低声回答说,“快走吧”
“去哪儿”
“去避弹所,”那个警察说,“让我帮您抱着孩子吧”
“不,”报务员说,一边把孩子抱紧,“他们离不开我”
乘务员耸了耸肩,但是没有说话。警察搀着她的胳膊,把她领进了避弹所。这里光线很暗,但很暖和。凯特走到一个角落里,两个男孩子从长凳上站起来,给她让了一个位子。
“谢谢”
她把孩子放在自己身边,然后向在避弹所里值勤的青年队的一个姑娘请求说:
“我的房子被炸毁了,我连一块尿布也没有,请帮帮我的忙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,一个女邻居被炸死了,我收留了她的女儿。
可我什么也没有”
姑娘点了点头,很快就找来了尿布。
“请拿去吧,”姑娘说,“这里是四块,我想暂时够您用的了。我建议您明天早晨去找附近的难民救济处,不过您必须持有您所在的区警察署和行政长官签发的证明信”
“是的,当然了,谢谢您,”报务员回答说,她开始给孩子换尿布,“请问这里有水吗有没有水和火炉我想洗洗湿尿布,我这里有八块呢,够我明天用的了”
“有冷水,我想还应该发给您一块肥皂。过一会儿您到这里来一下,这一切由我来办”
两个孩子吃饱以后很快就睡着了。报务员也靠在墙上,打算睡一会儿,哪怕睡半个小时也好“现在我什么也不想,”她对自己说,“我在发烧,大概在地道里冻感冒了不,孩子们不会感冒的,他们包在毯子里,脚是暖和的。我先睡一会儿,然后再考虑下一步怎么办”
她又出现了幻觉,但是现在的梦境很不连贯,幻影断断续续地向她飘来,蓝白红黑几种颜色迅速地在她眼前交替出现,她的眼睛很快就疲倦了。她依然注视着这些急剧交替的颜色“大概,我的眼球在眼脸下面转动着,”报务员突然明白了,“这是非常明显的,上校在学校里曾经这样说过”她惊惧地从板凳上站起来。周围的人都在打瞌睡,远处还在轰炸,模模糊糊地听见高射炮的吼叫和炸弹的爆炸声。
“我应该去找李广元,”报务员对自己说,她惊奇自己在这样的时刻还能够平静地思考,思路清晰而且准确“不,”她心里又萌生了反驳的意见,“你不能去找他。要知道,他们会向你询问他的情况。那时你毁了自己,也毁了他”
报务员又睡着了。她睡了半个小时,然后睁开眼睛,自我感觉好了一些。虽然她忘记了她曾想过李广元,但她忽然清晰地想起一个电话号码:427541。
“请问,”她用臂肘碰了碰坐在她身旁打盹儿的一个小伙子,“请问附近什么地方有公用电话”
“什么”小伙子吓一跳,连忙站起来问道。
“轻点,轻点,”报务员安慰他说,“我问您,附近有没有公用电话”
大概青年队的那个姑娘听见了她的声音,她走到报务员面前,问道:“您需要帮助吗”
“不,不,”报务员回答说,“不需要,谢谢您,一切正潮
就在这时,解除警报的汽笛响了。
“她问什么地方有电话”那个小伙子说。
“车站上有,”姑娘说,“就在旁边那个街角后面。您想给熟人或者亲戚打个电话”
“是的”
“我替您照顾一会儿孩子,您去打电话吧”
“可我身上连一枚硬币都没有”
“我救济您。请收下吧”
“谢谢。离这里不远吧”
“两分钟的路”
“要是他们哭了”
“我就抱着他们,”姑娘微微一笑,“请放心吧”
报务员从避弹所走出来。地铁车站就在旁边。无遮无挡的自动电话机旁,几处水洼业已结冰,薄薄的冰凌闪着谈谈的亮光。一轮蓝幽幽的圆月挂在当空,洒下令人愉快的清辉。
“电话机坏了,”一名警察对她说,“被炸弹的气浪震坏了”
“哪儿还有电话”
“邻近的车站上有您急需打电话吗”
“是的”
“跟我来吧”
警察陪着报务员走下空寂无人的车站,然后打开了警察值勤室的门。他开了灯,朝写字台上的电话机点了点头。
“请用吧,不过要快一点”
报务员绕到写字台后面,在高高的安乐椅上坐下来,拨通了427541。这是李广元的电话号码。听着话筒里嘟嘟的盲音,她没有马上发现玻璃板下面压着她的一张大照片,照片旁边是铅印的电话号码表。那个警察站在她背后抽烟呢。
此刻,除了常凯申的脖颈,李广元什么也没有看见。他的脖颈又粗又壮,毛发修剪得整整齐齐,从脖根到后脑勺几乎没有丝毫变化。李广元看见两条似乎标明头颅和身体分界的横向皱纹。不过,常凯申生得结实健壮,体格匀称,因此他的躯体与李广元周围的人的躯体极为相象。这些年来李广元居住在德国,他对周围的人怀有深深的仇恨;有时这种仇恨使他感到疲倦,他已经在这个圈子里工作了整整十二年。起初,他明确地意识到这种仇恨:敌人就是敌人。后来他渐渐地熟悉了保安局机关的机械式的日常工作,也就有了越来越多的机会从神秘的机关内部观察它的工作程序。